当我们年轻时,常沿着铁路徒步,毫不费力就走一整天。有时一个人,有时是一群人,常常是两个人。两根枕木间的距离,半步跨不过去,一步又颇有余,不管怎么走,都很不舒服,我们于是不断变换步幅和节奏,走着走着跳起来,连续大跨步越过几根枕木,又慢下来,侧着身体,扭头仔细看好脚下距离,分腿并腿再分腿,如同两条腿的螃蟹。

  沿路风景乏善可陈,当铁道穿过山间,枯燥贫瘠的山坡上生着歪歪扭扭的松树。飞机播撒种子长成的这些人工林,由于千奇百怪的病害,根本没有机会成材。这些松树带有营养不良的厌世感,令经过的行人既感乏味,又有说不出的敬畏。塞尚画过许多这类松树,在普罗旺斯圣维克多山,从画家工作室望去,有的单独一棵,有的几棵长在一起,有的从杂树林中冒出头,和我们在铁路沿线看到的松树何其相似。松树的棕褐色鳞状树皮下,随处可见枯黄的茅草、光秃秃灰色的荆条、黑色石头和白色砂石颗粒,正是印象派画家喜爱的配色。

  塞尚松树的背景中还能看到当地土农宅或高架引水渠。而我们走着走着就到了毛竹地界,接着便是种了红花苜蓿的稻田,一条条半干涸的小河流过山谷,背风处坐落着1990年代中期以前风格的房子,高屋顶覆以灰黑小瓦,略微出挑的屋檐,屋脊下白色三角墙,承以白灰浆勾缝的红砖墙。再往下,略微突出的是大石头砌的裙墙,石头间以水泥砂浆批缝,有突出的水泥墙框。

  我们小心翼翼走过山谷上空的桥梁,间或踢落几颗石子,它们破空而去,先后哧哧地落到地上。这些用于减震的石子铺设在轨道周围,形状虽不规则,大小却相差不太多,棱角分明,显示出机器加工的痕迹。它们与天然状态下石子的差异,一直吸引着我。总有某根铁路桥柱设有工人上下的铁梯,桥面两侧有护栏,路轨和护栏之间,约有40公分平台可供站立。我们想在平台上等火车通过,又不确定这样做是否过于冒险,为此喋喋争论不休,最终决定继续向前。

  如果一直向西,太阳便从我们背后升起,金色光线照在白霜上,让冬天早晨慢慢软化,脚下发出咯吱咯吱脆响的枯草和泥土开始打滑,迫使我们回到轨道上,专注地迈着不自然的步幅,适应枕木的宽度。偶尔有人回头,发现火车正转出山口,离我们已经不远。司机没发现路轨上有人,转弯后并未减速,我们只感到背上阳光的温度,竟没有听到火车驶近的声音。

  慌乱中我们蹦下轨道,奔向路轨一侧排水沟,跨过排水沟后,背靠山坡立定,眼看火车从面前驶过。山间空气受到挤压,鼓起一阵坚硬的风,先行吹过。还是绿皮火车,那些钢铁、木头、塑料、玻璃和油漆的工程学结构,此时毫无情绪,似乎只为演示空气动力学和流体力学纯粹客观的原理,一列接一列没有任何迟疑地碾过轨道、混凝土枕木和道砟。这种绝对力量及其排除一切的气势令人心寒。

  火车开走很久后,心脏仍在我们年轻的胸腔里狂跳不已。也许是错觉,我们总觉得危险中有某种浪漫,某种(当时)可望而不可及之物,并不因(眼下)缺乏可行性而失去价值。那时我们还不能清楚了解这种特别的浪漫观念,特别是其中包含不同程度的自我贬损:通过扭曲当下和现实,把未来转变成终极救赎。我们同情自我贬损造成的伤害,却不知那只是自作自受。我们分不清批评与自卑的界限,滥用象征,将某些事物(比如铁路)视作超越性目标本身,想象通过旅行、通过心理学自我放逐、通过未来或此刻置身陌生之地、通过将周围环境彻底对象化,来获得确立自我所需要的外部视角。实际上我们获得的只是一种滤镜。

  从好的方面说,这种滤镜让真实的困难变得可以承受或容易忽略。我们还在长身体,吃饱不难,但营养不良很普遍。有些家长送孩子上高中,同时到校的有个咸菜罐,家长走之前去菜场买些辣椒豇豆腌好,将罐子放在床底下,接下来一个学期,学生靠这罐咸菜下饭。还有些身材细瘦的男孩子在米饭上浇一勺辣椒酱,冲上自来水,三两口便喝完一顿饭。离家较近的学生周末可以回家改善伙食,周日下午返校时,无论家境好坏(前者大概可以多加一勺油),书包里一概放一瓶极咸的腌菜(盐主要用做防腐剂而不是调料):腐乳(蘸一圈干辣椒粉)、胡椒酱(成熟的红辣椒磨成糊状)、胡椒渣(如今因为川菜流行通称剁椒)、咸干萝卜、腌豇豆/刀豆、腌雪里蕻、腌芥菜或咸生姜。小圈子朋友互相交换咸菜,对各家口味了解得十分透彻,似乎没什么比频繁的食物交换更能强化认同的纽带。被子短薄,长得高的学生冬天不能翻身,睡觉前便用皮带将双腿和被子捆在一起。穿军便裤和解放鞋的学生很常见,有红色边饰的回力运动鞋虽然流行,但穿得起的人很少。偷偷摸摸的事情很常见。贫穷带来的社会景观,因为常见而无人在意,少数人发育得挺拔饱满,也并不特别引人注目,除非他擅长运动。

  我进城上高中时,什么都还带着些1980年代气息。学校里有灯光球场,男学生晚饭后喜欢围在球场四边,看年轻教师和学生打篮球。偶尔观众里有高年级女生,立刻引起飞短流长,说谁谁谁是“公共汽车”。低年级学生瞠目无知,等弄明白其中猥亵的含义,便因不安和震惊而面红耳赤。流言的下流程度超过他们想象的边界。尽管上了高中,绝大多数学生既没有性意识和性知识,更不用说性经验,也很少有机会涉及性方面的话题。《义务教育法》实施前,高中生通常从小就是优等生,他能接触到的人(包括学习成绩不佳的同龄人),都很注意不在“学生”面前谈论(那些被认为)他们不应该听到的话题。

  加引号的“学生”一词,在赤土话里的意义,与字面意义相差甚远,差不多是古老遥远的“读书人”的变通说法,尽管带有些新学和新学制的意味。到20世纪末,新学制确立差不多有100年历史,新学进入中国的时间更早,但性在普通学校里(或说主要在普通学校)仍是知识禁忌。将天资聪颖的年轻人隔离在日常生活、实用技能和真实道德经验之外,为竞争性考试做准备,有更悠久的传统。这是一种与生长激素对抗的教育文化(偶有男生午睡遗精也被归因于营养过剩),理想人格根本是抽象的,自然将身体视作精神(此理想人格本体)的牢笼。

  现代学制设想过野蛮其体魄的种种规划,但既不能保证学生的营养水平,也不能保证运动时间,况且,高强度体育训练激发强烈自尊心和对抗精神,有时催生小团体与自治文化,有悖于教育目标和过程管理的需要,也即耐心、服从和延迟满足。对少数天才,学校或许会另眼相看。我们读书时,似乎没有此类人物,连篮球场上的师生竞赛也在走向尾声。

  毕业于1980年代的教师后来纷纷沉湎于麻将,是小城社会风习变迁不断深入和进入后期阶段的象征。这时,再迟钝的人也意识到时代变了,1990年代已经来临(虽然比自然时间晚了好几年)。篮球场上相对平等和健康的竞争气氛,不久后从日常生活经验中消失殆尽。在这个时刻,我们能相当平静地渡过青春期,很大程度仰赖那种狭隘和想象力有限的浪漫主义滤镜:忍耐必有回报,回报因忍耐更具意义。

  这种滤镜甚至使人对现实风格的事物和言行感到厌憎。一位因小儿麻痹症而右臂残疾的老师平静地问道,你们每个人都去上大学,谁来扫马路,谁去卖早点?学生几乎屏住呼吸,教室安静得极不寻常。并非因为问题缺少逻辑(确实有一点),或答案有什么特别之处,而是如此提问打破了学生头脑中的观念屏障,将学校与学校以外的世界混为一谈。

  那一刻之前,我们中大多数人认为,这种屏障不但真实,而且合理。在老师的自问自答中,我们可笑但根深蒂固的优越感受到了冒犯。这种优越感与我们(克服各种困难)在竞争性考试中取得的小小成就分不开。不断积累的优越感(以及同时不断积累的挫败感)成为自我认同的核心。脆弱的绩优主义之所以渐变成强大的统治意识形态,考试精英(作为幸存者)对长期回报的期待只是原因之一(我们很快会认识到这种期待是多么不稳定和不切实际)。更重要的是,绩优主义将筛选出来的学生隔离在真实世界及其变化之外。

  考试的确是有效的社会隔离工具。这种工具创造一种不真实但强有力的观念,维系着社会将在单一标准下持续运行的幻觉。和砖窑厂的选料机一样,考试作为筛选原料的机制,注重同质和可塑,由此衍生出的应试技巧有强烈的心理色彩,无论强度还是重复性,都有明显的仪式特征。高中晚自习正式开始前有一段自由活动时间,多数学生依照执拗的习惯在教室诵读课本。尽管各有所本,音量或高或低,进度也不一致,但嘈杂中渐渐发生奇特的同步效应:几个偶然读到同一段文字的声音发生共鸣,如同随机演奏的杂乱音符中浮现出一段可识别的旋律,其他声音随之变小,直至中断。越来越多人放弃自己正在诵读的内容和进度,转而加入那段越来越响的旋律,最后所有人高声齐诵同一内容。这是童心未泯的游戏,也是迹近原始的巫术/宗教体验,强化了教室/考场共同体的认同。我们不但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和节奏,也找到快感——就像合唱甚至在烈日下练习行列式,熬过最初的疲劳和不适,一排身体便可找到自我协调的方式而无需意识过度参与,令人沉迷其中。

  能打破迷幻时刻并反证其虚无的事物很少。许多人反感刻意冒犯学生的老师,但我在他讲授《故都的秋》中体会到清冷的美感,一种只属于孤独个人主义者敏感的文思。那是颓废派和浪漫派小说家郁达夫的散文作品,文章开头说:

  秋天,无论在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可是啊,北国的秋,却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我的不远千里,要从杭州赶上青岛,更要从青岛赶上北平来的理由,也不过想饱尝一尝这“秋”,这故都的秋味。

  那是一种没有心肝的浪漫主义,沉湎于当下,既无目标,亦无使命感,脱离我所知的任何意义框架,比“垮掉的一代”略显做作的爱情小说更缺少真实感。如此不切实际的文字,让集体诵读显得滑稽:不可能我们齐声读出“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而不令人感到怪异。如此不可读的文本,没有将我们带往考场之外的世界,让我们看到排他性竞争中失败者的经历和生活,却拆除了我所置身的考试幸存者的观念共鸣箱,由此展开一个零余者的世界。

  并没有两种世界观念之间的竞争:所谓零余者只是思想的潜流,从未改变表层洋流的方向,也不是主流观念的对立面,甚至不是一种积极的解构工具。零余仍是结构的一部分,是其不能自圆其说之处,正如挫败感是优越感自身的一道裂缝。循着这类裂缝,现实(往往于无意中)处在可被怀疑和拆解的境地。对此,人们的第一反应不是自由,而是恐惧,就像恐惧被挤出人群,无法登上(已经过度拥挤的)列车。要维持自我与世界完整,免不了要自我欺骗。我也不可能例外。常常是一窥之后,便怀着内心深处的战栗,着离开了我认为不可长久凝视的深渊。我要退回不再完整但毕竟相对平滑的世界,还是营养不良,狭隘而偏执,充斥着不必要的重复,但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惯性,甚至也有淡淡温存的时刻。

  还是晚自习前自由活动时间,在自愿选择放弃自由的教室/考场里,嗡嗡嗡嗡诵读声响起前,有个男生时而自顾吹一段口哨。记不起名字或长相,唯一留存下的印象,是一头稀软、发黄、细细的头发,温顺地垂过额头和耳际。我从来无法掌握吹口哨的技巧,推想这与口腔骨骼和肌肉结构有关,也是因人而异的禀赋。曲目无关紧要,哨音(清亮婉转)也非重点所在,数量总不过一两首,我们身心平静,沉浸在与音乐等值的时间中,不快不慢,不卑不亢。

  对哨声的回忆让我想起男生宿舍外夜鸮的叫声。学校灯光球场一侧有栋破败不堪的礼堂,我们入学时改作男生宿舍,几乎整个年级学生都住在里面,班级之间用竹跳板拼接成篱笆隔断(室外建筑工程搭好脚手架后,常用这种竹跳板铺在架子内部,方便工人行走,防止空中坠物)。不多久,礼堂内墙和屋顶吸纳了各种水汽、食物馊味和不知从哪里来的尿骚,战地医院一样狼藉。我偶尔担心跨度奇大的屋顶塌掉,所有人被埋在里面。特别是我在那里度过的第一个冬天,天很冷,雪下得很厚。下雪前阴暗昏沉的傍晚,我父亲突然到校,送来一双棉鞋。在礼堂前空地上,他将鞋子递给我,未作停留就匆匆离去(那时我父亲还很年轻,我第一次产生预感,他会像所有人一样未老先衰)。

  空地上有两棵大樟树,很高,枝叶繁茂,乃至无法从地面看清树冠范围。一根空心钢管伸进枝叶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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