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云英,诸暨人叫“草子”。它根部有根瘤菌,能固氮,等于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氮肥”。因主要种来肥田,所以也叫“肥田草”。春天时,紫云英在田里一片翠绿,上学时走过,但见微风过,叶片泛着露光,那种清新,令人喜悦莫名。
等到田里的紫云英青叶被收割后,大水牛就拖着铁犁头,翻起油黑的泥土,把那些剩枝茂根扯开,翻压到土下,然后放满田水,沤上十来日,便烂成泥土,化为肥料,人称“绿肥”。之后再耙过田,就可插秧种稻,而一季的收成也就有了保障。
生产队通常会留几亩田的紫云英作种子。那紫色的花朵开在层层叠叠的绿叶上,很是醒目。最后结出的荚子则是黑色的,籽儿是绿色的,小小的,扁扁的,像压扁了的细饼。
金树良说,平湖叫“花草”,有民歌唱道:“花草花开满天星,蚕豆花开像佛眼睛,油菜花开来遍地金。”
钱志熙说,乐清叫“真草”。新鲜的真草,顶是美味,上海人叫“草头”。紫云英,应该就是苜蓿吧,因为浙江很多地方也叫它作苜蓿的。当年汉武帝从西域引入大宛马,同时引入苜蓿作饲料,即所谓“苜蓿葡萄入汉家”。
郑广宣说:上海人所说的草头是苜蓿,开黄花;紫云英则开紫色的花,我们绍兴地区叫草子,或红花草子,而叫苜蓿为黄花草子。而且紫云英撒种在稻田,苜蓿一般种在山地。
志熙又说:我们那里种在地里肥田的真草,也叫紫云英、苜蓿、草头,可采食。是否即是汉时西域引进的苜蓿,我不知道。由于小时吃过,所以我每次去上海上餐馆,都要一盆。跟我家乡吃的完全一样,这个可确定。
紫云英是可以吃的,这自然没有争议。特别是在农历过年时节,家家户户搡了年糕。那时紫云英才长出数寸长,极其鲜嫩,割来炒年糕,其味诱人,我记得有童谣道:
我只是从童谣里知道有这回事,小时候却从来没有尝到过。因为在那个年代,草子都种在生产队的田地里,这么嫩的草子,是不可能允许割来“尝鲜”的,那太过浪费了。所以,那童谣应当是1949年以前或者50年代初才会有的吧。
据说紫云英性热,吃了之后有些发燥,“挖卵泡”之说,便缘于此。志熙说:“草头吃多了胀气。以前在农村,就有听说牛吃紫云英太多涨死了的。”
春天来了,紫云英长到一尺左右,尚是鲜嫰,割取半尺长左右,整棵入水汆过,然后沥干,晾晒,直到变成了细丝状,色泽乌中透紫,再压实到箩筐里收藏起来。待到青黄不接的时节,煮饭时,用紫云英打底,是为了避免锅底饭米结镬焦(锅巴),以求多出些米饭。煮好后,拌饭吃。
由于饭少而草枝多,对于少年的我来说,只记得那草叶很是扎喉咙。另外也有用番薯丝垫镬底来烧饭的。这般用杂粮代替稻米,挨过岁月。我母亲每天都在盘算着,怎么才能让不多的口粮,来撑住那漫长而似乎望不到尽头的日子。
诸暨农村,深秋时候,在晚稻田里挖出纵横的田沟,放干了水,是谓“搁田”,稻渐壮而土渐干,这时就撒下紫云英的种子。待晚稻成熟收割时,紫云英已经长出小小的圆叶。
之后,冬天来临,生产队会在田上铺撒猪栏肥,主要是稻草沤烂而成,它们则如同给紫云英盖上一层棉衣,可见灰白的草茎下,探出枝叶来,仿佛是个小小的脑袋。
这般历数九,遭冰霜,透阴雨,迎惊蛰,卑微而又倔强,自足而又自傲,待到春光降临,整片田野便成为紫云英的世界,满满的葱绿,挤满了每一寸的空间。
等到春耕前夕,在那肥沃的田块里,紫云英的粗枝如小孩子手指一般粗,每长高一层,便弯上一弯,好像是折叠着收藏了一层,多的时候可以叠出三层,伸展开来,足有一米多长。收割时只割上半嫩叶做猪饲料,下半根茎则用来肥田。
生产队时期,春耕前每家可以分到数千斤嫩草子,各家忙碌着储存起来,因为要抵大半年的猪粮。通常先用柴火灶煮一遍,然后沥干,放到缸中存放,所以我母亲和姐姐她们往往忙到半夜才能睡觉。
记得我家里有七石的大缸,姐姐说解放前用来酿米酒,后来则用来存放这些猪粮。有时候是用铡刀把草子切碎了,一层层铺放在缸中,再用脚踏实。姐姐送来切好的草子,我和哥哥两个就站在缸中使劲踩踏,脚底下凉凉的,有时一脚踩出一个小水坑。其实和做咸菜是同一套方法。
装满一缸后,再架上竹片,上面压以巨石,像是一缸泡菜。以后再一层层取用,只看到黑黑的料和黑黑的水,但并无臭味。
待到草子收割时,我们这些半大孩子才能过上自由日子。因为在这之前,我们每天都要负责“捋猪草”:放学之后,拎个篮子,拿一把锯齿刀,去田地里打转,割满一篮子才能回家。
冬天里猪食欠缺,我们就去到田垄边上“撬田叶”,大家都十分自觉,只挑猪能吃的野草而不碰草子。有管田的人过来,就赶紧逃跑。万一被抓住,只要检查了没有割草子,也就放人了。
在我大约九岁十岁的某一天,我和“同年佬”会贤一起去地里捋猪草,可是天都黑了,还没有割满一篮。隐约听说村里的“老婆倌”常去杨村人的地里偷草子,那天也不记得是谁的提议,我俩居然胆大包天,想着趁天黑人看不见去偷割草子。
那是一片桑园地,一人多高的桑树挡着人的视线,地上的草子其实只长到几寸高,我们刚蹲下还没有摸到草子,突然从对面蹿出一个大人,连人带篮子,把会贤一把就给抱走了!
我吓得魂飞魄散,也不敢往后看一眼,用尽全身力气逃跑,跳下地坎,越过大溪,腾云驾雾般,仿佛脚不点地,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家的,但镰刀和篮子居然一直在手,篮子里的猪草则早已无影无踪。
回到家里,一声都不敢吭,独自躲在楼上索索发抖。会贤怎么样了,我更不敢去问。两三天后,才隐约听村里人说,生茂阿爷去把会贤给领回来了,好像把会贤骂了几句。
何生茂是我们大队的农协主任,所以倒也没什么事。但从那之后,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敢问会贤,他被抱去后遇到了什么,我想他一定也把我招供出来了,不过后来好像也没人告发给我的父母。我心中暗自庆幸,如果是我被抓住了,我家是中农,真不知道会被怎么样。
隔了两年,我去杨村上初中,还生怕被人惦记着给认出来。这是一件让我一辈子记在心里的羞愧事,直到我把它写下来之前,都没有和第二个人说起过,恐怕连会贤也早已忘记了吧。
黄仕敏(家姐):记忆中的草子。现在都没有人种了,只有种蔬菜卖的人家才种,过年要卖二十元钱一把,一斤左右,时鲜菜。
郑尚宪(厦门大学,福建人):读了,乡土气息很浓,不是长期浸淫于乡村者写不出,也不能深刻理解。紫云英,我们家乡只有高寒山区才种,据说还是60年代引进的。我老家属于丘陵地带,人多地少,又有近一半根据国家指令种甘蔗,秋收之后的稻田大多种上小麦。偶有几块冬闲田,也分给大家种一季芥菜,春天收下来腌成咸菜,凑合吃一年。
不过紫云英不是苜蓿,这是肯定的。当然不排除有些地方称它苜蓿,所以一物多名吧,就像山西人管马铃薯叫山药蛋,跟其他地方的山药(所谓“淮山”之类)相差甚远一样。
吴先宁(民革中央,同乡):所谓草头吃多胀气,是指苜蓿嫩叶又薄又粘,粘在牛胃的“百叶”上,致其无法蠕动反刍,并非吃得太多。所谓百叶,就是牛胃中的瓣胃。
牛胀气了,一般是往它嘴里硬塞进去又干又硬的稻草,落到胃里,自然把百叶上粘的苜蓿叶子裹带而走,就没事了。
刘勇强(北京大学):强烈羡慕中农出身!最后的忐忑如在目前。记忆深处,谁小时候没做过一点见不得人的勾当?
巩本栋(学):近期在澳门科技大学上课,忙忙碌碌,几无暇日,今稍空闲,始得拜读大作,已仅剩紫云英一篇。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下放农村的岁月,走进了那块熟悉的土地,虽艰难,却单纯,让人想起陶渊明的诗句:“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吾兄的记忆力,令弟佩服,那么多细节,交代得清清楚楚。吾兄的文字,也让我想到后人评渊明的话:文体省净,殆无长语。
金树良(杭大同学):困难时期我在农村亲戚家里待过将近一年。那时吃过水草煮的稀饭。这种水草我们那边叫东洋草。我一位表哥结婚时,请客人吃胡萝卜加在米里做的饭,那算是很高级的了。糠拿来炒一炒,也吃过,很粗糙的。
岑宝康(杭大同学):1949年前,草子既是肥料,也是食物。嫩尖鲜食或晒干,藤蔓及根茎起拔后作为覆盖物,腐烂后即为有机肥,也有制作成沤肥,沤肥的效果更好。约1954年前后,人们又改为青葬草子,即覆地时埋入其中,肥效较长,但综合效果不如沤肥。
赵延芳(杭大同事、同乡):我小时候烧米饭,锅底上一定会垫上许多番薯、萝卜,或是南瓜、草子干,这样不仅可以实现毛主席说的“瓜菜代”,米饭也绝对不会结锅巴。
我最头疼的是吃草子干(紫云英生晒的)饭,看着乌漆墨黑,吃着淡而无味,又有一股难闻的气息,还特容易塞牙,别说有多难吃了。我小时候特别抗拒的,就是吃草子干粥,但若不吃,奶奶就会拿起“家法”威胁要打,只得含着两包眼泪,慢慢吞咽……
陈建根(中学校友):我们小时候,拿一把猪草放篮子边上,远远地把割草刀投进竹篮子,投进算赢,输的人把那把猪草归赢的人。猪草不够,偷些草子放篮子下面。
周其奎(中学学弟):我们小时候割猪草,也是这样,像这个时候,即天天偷草子。还有养穷鸭,天天放鸭子,7分钱一个鸭蛋。
张均(中山大学):我们小时候就叫“绿肥”,不知道学名,经常在里面跑着玩,好像长大一些再也没有见过。不知道是不是与包产到户有关,进入80年代印象中就没有了。很美很美。
蔡依萍(浙江外国语学院):仕忠,你真能写,连草子都能被你写成文章,你还有什么不能写的?不过我才知道草子就是紫云英,有好听的名字,还有那张照片真的是好看。小时候就喜欢看那满天满地的草子花,过后是油菜花。谢谢你的回忆,以后回去一定还看草子开花。
刘娟(湖南工商大学):想起来我小时候在农村上过一年学,回家路上就有田里长满这种好看的紫云英,只知道是做肥料用的,不知道还可以吃。大概是我没有生长在会挨饿的年代吧!
黄丽群(丽水学院):我们小时候看到紫云英花儿可漂亮了,风吹过,泛起层层紫色的浪。真不知道人也可以吃。
唐琼(中山大学):小时候最喜欢摘下紫云英,串成花环戴在脖子上。紫云英于我的同年,是美好的记忆呢。
小时候还很喜欢捡地菜、采小竹笋呢。清明假期,我家大娃告诉我西大球场旁边的竹林有笋子,我还很兴奋地带她去拔了够吃一顿的竹笋,专门去买了五花肉来炒着吃。结果,采回来的笋子特别苦。
张奕琳(中山大学):必得有老师的经历,笔下花草才有其独特的故事和性灵。期待老师编一本花草名物图鉴。
王芊(中山大学):读完慰藉又感慨,小小的植物里,满是世事辛酸与人情温暖。小孩子再正常不过的活泼顽皮,在那个时代里竟背负上了中农家庭的忧虑与负担。不过当写下这些记忆的时候,想必已经释然了吧。
贺贺(广东作家):童年不管是怎样的经历,在记忆里都是一种把心怀填满的温情与感动。小时候我的家乡春天也是满田野的紫云英,非常漂亮。
蒋思婷(学生):老师这篇写紫云英的文章,让我觉得清新而略有苦涩。关于紫云英,有模样、有味道,还有故事。读到年少时觉得这草扎喉咙的时候,感叹我们现在生活的富足。我们这一代可能大多数人都没有这样的体验,老师虽是一笔带过,尽量冲散了苦涩感,仍然感到不易。
沈珍妮(学生):之前在老师的文章里就说到黄奶奶在那个年代,整日为一家的食物忧愁,但在咀嚼紫云英中,才切实体会到这种忧虑的真切和沉重。若以后拍摄那个时代的影片,从繁茂灿烂的紫云英之下去切入,应该也是一个极好的选择。
曾庆兰(学生):刚读到老师说过年时分可采鲜嫩的紫云英来炒年糕,味道鲜美时,我想象着这从未品尝过的美味,不禁有些嘴馋。带着这份期待,读至下文,却是要用紫云英干草来做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