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深入探索,甚至在其中生活一段时间,写一部非虚构作品,这种有效的创作方式,带来不少优秀的作品。比如李娟曾跟随一家哈萨克牧民深入阿勒泰南部的冬季牧场,度过了一段艰辛迥异的荒野生活,然后写下《冬牧场》;又比如刘子超踏上中亚漫游之路写出《失落的卫星:深入中亚的旅程》。2024年春天伊始,由青年作家库索前往日本离岛生活一段时间后所写的非虚构作品《离岛:于偏僻之地重建生活》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再次引人注目。

  库索自2015年起移居日本,现居京都。在一次前往日本冲绳的旅行中,库索第一次接触到“离岛”这个概念。离岛,从概念上来说,是指那些远离本土的岛屿。当她把冲绳的离岛全都去过一遍之后,懂得了日本人对离岛的想象。它意味着透明的大海、丰裕的自然、美味的海鲜以及一种与世隔绝的理想生活——悠闲缓慢,自给自足……总之,在日本,当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想要逃跑的时候,他们总是去离岛喘一口气。而且还有很多来自世界各地的年轻人自愿放弃城市,奔赴离岛。在某种程度上,离岛是很多人心目中的世外桃源。据库索从当地杂志上了解,根据日本国土交通省的分类,除了5个主岛之外,其余的岛屿被称为“离岛”。多数离岛处于无人岛状态,但即便是少数的有人居住的离岛,如今也仍有416个。离岛人口总数为61万余人,占据日本总人口的0.5%——也即是说,每200个日本人中就有1个人生活在离岛。

  这让库索感到好奇:那些人为什么生活在离岛上?为什么没有离开?为什么还有新的人移住?冲绳的八重山群岛作为日本最著名的离岛目的地,毋庸置疑已经被高度观光化。可是,除它之外,在那些还没有太多游客涉足的离岛上,人们的生活又是怎样的?与主流价值观背道而驰、不追求金钱与成功的年轻人,为什么选择了离岛?还是说,这在未来会成为一种主流的价值观?来到这里的年轻人正在做什么?他们如何建设生活?他们如何和当地人相处?世界遗产和历史文化之类的噱头,对他们的生活有帮助吗?当地人又如何在这些噱头下改变自己的生活困境?人们在理想和现实之间遭遇了什么?带着这些问题,库索踏上了前往离岛的旅程。

  其中包括长崎县的五岛列岛、佐渡岛、隐岐岛。在隐岐岛上,库索直接联系当地的一个人家去住上了一阵子。

  她发现,岛上没有超市、便利店、医院或任何娱乐设施,在经济高速发展的半个世纪里急剧流失人口,少子化和高龄化现象空前严重。交通不便、资源匮乏、性别歧视、传统文化与艺术无以为继……耕田捕鱼的原住民为生计所困,只能奋力逃离。但与此同时,满怀热忱的建设者正为离岛带来转机,如同海风吹来的种子,扎根于泥土深处。有人追求丰裕的自然与新鲜的时令食物,有人试图重拾对邻里与亲密关系的信任,有人溯源历史与民俗、希望在现代复刻古典之美。民宿、学校、图书馆、咖啡屋、酿酒厂在一无所有之地生长起来。从数日的观光之旅,到长久的眷恋与停驻——见过世间美好风景的冒险家,将人生“归零”再出发,合力创造出理想中的幸福生活。

  如同它的名字中浓缩的意义,离岛偏僻的特性可想而知。但库索发现事情另外一面,正由于其在日本国土上的边缘性,使得这些小岛成为日本历史上曾一度最“国际化”的地方:它们曾是遣唐使前往大唐时告别日本的离岸之地,也是他们归来时登陆日本的第一站;它们曾经是亚洲海上繁盛的贸易港口,中国人和朝鲜人都在此留下了生活痕迹;它们还曾是江户禁教时期的藏身之地,保存着完好的教堂建筑群……这些文化价值令它们在今天得到了世界范围的认可,甚至被列入了世界遗产名录。同时,又由于它们远离本土的封闭性,在明治之后的漫长时间里,较少遭受现代风潮的侵蚀,这令它们成为日本传统文化和传统艺能保存得最好的地方。

  总之,关于离岛,库索发现其有两面性,既存在着多元的价值、启示和可能性,同时也存在着很持人类活动时所面临的问题。在日本近代化的进程中,年轻人从农村涌向城市,传统农业和渔业衰落,农村集落解体,传统艺能因为后继无人而面临消失,都是离岛真实面临的困境。如果离岛上的最后一个住民消失,那么它将从此变为无人岛,再无公共交通工具前往。

  最近二十年,为了解决城市人口爆炸、资源不足,而农村却日益高龄化和少子化、人口过疏的问题,日本政府一直在积极倡导年轻人移住到地方和农村,并为此推行了许多优惠政策。离岛成为被政府大力提倡回归的重点目的地之一。于是,在离岛上发生的,又成了代表整个日本现状的另一幅缩略图:各个地方政府想出各种优惠政策来吸引年轻人。

  在岛上的日子里,库索遇到了形色各异的人,他们成为《离岛》这本书的主角。留在岛上的人各有各的困境,来到岛上的人也各有各的目的:有人确实是为了美丽的大海、丰裕的自然和安全的食物,有人在3·11大地震后失去了对东京的信任,有人对城市生活的价值观产生了巨大怀疑,有人从海外归来、开始寻找日本传统文化的源流,有人离开了岛屿又回来继承家业……竟然也有来自全世界的人住在这里——一个美国人在当私人导游,一个法国人栽培葡萄准备酿造红酒,一个德国人种菜种得风生水起……“离岛比我想象中更开放也更活泼,来自外部的人们为它找到了更现代化的世界性表达。在寻找理想生活和扎根于土地现实之间,在矛盾和冲突之后,他们的选择尤为有趣。”

  如今的岛民,不仅由原住民构成,新移民也占据着同样的比重——这些具有创造性和国际视野、想要建设自己理想生活的人们,正让离岛上萌生新的种子。当他们对我说起“城市里没有生活,离岛上可以建造生活”的时候,库索总有个隐隐的感觉:“战后的日本就是这么长出来的——是拥有类似心态的一群人,最终将东京建成了一座国际化大都市。”

  在城市里,很多人“飘在空中”,而在离岛上,人们扎根于土地。“他们让我看到一种充满养分的人生。在城市里,人们早已默认成为机器上的一枚齿轮,并且努力获取更多金钱和物质来适应生活,但在离岛上,人们从雏形和轮廓上改变生活。今天在离岛上建设生活的人们,更重视自然与自我,他们不为任何机器和系统服务,只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离岛是一个宽容的容器,让生活长成他们想要的样子。”库索在书中写道。

  写离岛,但同时也不只是写离岛。库索写道,“离岛不止是日本社会的缩影,也是人类社会的缩影,我们存在于宇宙的孤独时间之中,但是它如何以无限广阔承接我们短暂的一生,我想借由离岛,在离岛遇见的人们弄明白这一点。”

  2月25日,在北京一家书店,刘子超与库索有一场围绕《离岛》的新书分享会对谈。刘子超谈到,很多作者一辈子会写很多本书,但是只有几本书真的是从他的内心深处,从他的自我经验里生长出来的,“因为当你成为一个很熟练的作家的时候,你可以仅仅凭借你的技术、你对这个文体的掌握,就能写出一本书来。而且可能绝大部分读者看不出来这本书不是从作者真正的经验里生发出来的。但《离岛》是一本从真正经验长出来的书。”

  在离岛的生活,不只是带来一本书的诞生,还深深影响了库索接下来的人生选择,“我找到了未来写作的方向。此前我出去不会跟人说我是作家,因为我觉得这个事不是很成立,我不能保证我是不是能一直写作下去:一个是自己的生活状态问题,还挺没有安全感的,另外一个是我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有想要写的题材。但是我去到离岛看到那么多人在摸索生活,我可能也可以试着去摸索一种此前没有人过的这样的生活,所以我那天觉得应该把写作这个事情继续下去。第二点是,我在离岛上发现不,大家都很有斗志,年轻人们虽然每天很忙碌,但那种忙碌不是那种卷,而是知道自己在建设什么,还有很多海外回来的人、大城市来的人,我突然意识到现在日本最有创造力、最有趣的人,他们可能在偏僻的地方,在乡村。我很想沿着这个线索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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